辽东窦某，余友之远亲也。因其装束不僧不俗，神情不阴不阳，言谈不文不白，人戏称“六不先生”。自言家传异术，可疗隐疾。众皆不信。
一日，友招饮于肆，窦亦间焉。酒过三巡，未及再斟。窦某无端怪眼一翻，对余言道：“兄灵台有疾，不治将殆！”
余素不喜江湖人士之摇唇鼓舌，蛊惑人心。以阮白鲁默应之。冀其知趣而退，不再鼓噪。不想，窦并无自觉，竟以箸蘸酒，书“梦囧”二字，若鬼画符，淋漓桌上。
众人不解，余独心悸。盖因常为噩梦所魇：或身陷里坊，或神迷荒郊，虽心急如焚，奔走穿行，始终出路茫茫。非挣扎惊醒，不得脱焉。遂摒倨为恭，曰：“先生有趣，还望指点。”
窦曰：“吾有七问，汝当据实以告，方得分说。”
余曰：“善。”
窦曰：“其一，汝退休后，大半年多，精神恍惚，心情烦躁。常无缘无故，大发雷霆。更有甚者，竟以头捶床，嚎啕大哭。有此事否？”
余曰：“有。请析因果。”
窦曰：“此乃惛也。惛者两解，迷乱、郁闷。语冷义寒，字字诛心。遽然离岗，常规不再，作息失序。是为乱；不谙审度，应对无策，举止茫然。是为迷；赋闲家中，无所事事，百无聊赖。是为闷；长吁短叹，怏怏悻悻，了无欢颜。是为郁。汝一时归属感中断，存在感遇冷，危机感陡升。戚戚于价值衰减、荣耀褪色、威风不再、门庭冷落。岂能不情迷意乱、郁郁寡欢乎？”
余默然无语。
窦曰：“其二，前年六月，汝将多年积蓄，投资金佳。怎奈误上贼船，十余万元血本无归。有此事否？”
余曰：“有。请析因果。”
窦曰：“此乃贪也。贪有种种，皆为逐利。掌权者，利欲熏心，营私舞弊，蠹国蛀民，损公肥己。终究恶报难逃，锒铛入狱。小百姓，增值心切，将本求息，不循正道，忘乎所以。难免堕入陷阱，马失前蹄。聪明反被聪明误，算计船翻算计里。汝贪高利率，人攫大本金。一念之差，铸成大错，追悔莫及。返本杳无期，诉讼难受理。唯有捶胸顿足，以泪洗面。偌大钱财打了水漂，岂能不心疼乎？”
余汪然出涕。
窦曰：“其三，前年大雪，汝与晚辈因行车路线争执。本该向东，偏要向西。一言不合，愤愤下车，不顾寒冷，拂袖而去。有此事否？”
余曰：“有。请析因果。”
窦曰：“此乃拗也。拗者不驯。不服人管，不听人劝。自以为是，不容歧见。妄自尊大，任性使气。性格偏执，言行暴戾。稍有抵牾即三尸暴跳，恼怒不已。在位时，或敬或畏，人多唯唯，离退后，妻老孙幼，没心搭理。长此以往，离群索居。孤家寡人，众叛亲离。每逢夜半，形影相吊，唏嘘叹息，岂能不忧伤乎？”
余怅然若失。
窦曰：“其四，去年冬天，汝借口腿伤，腰斩户外运动。蜗居家中，常常一呆就是三、五天。人不下楼，足不出户。有此事否？”
余曰：“有。请析因果。”
窦曰：“此乃惰也。惰者慵懒。喜静厌动，好逸恶劳。两睡三饱，光阴虚抛。沙发按摩，床榻拥抱。坐比葛优瘫懒散，睡宗陈抟卧逍遥。网络是离不开玩伴，手机成放不下宠物。养一身赘肉，包二百酥骨。五脏功能衰退，六腑传化受阻。糖尿滴滴沥沥，血压悠悠忽忽。终究混成药罐子，三天两头看大夫。恶果如斯，岂能不悲催乎？”
余惮然色变。
窦曰：“其五，两个月前，汝经人介绍，购排毒神器。两只塑料小碗，收银一千五百。回家一试，全无效果。更难堪者，病没减轻，反被弄出半身燎泡。有此事否？”
余曰：“有。请析因果。”
窦曰：“此乃随也。随无主见。人举亦举，人趋亦趋。盲从效应，羊群是喻。邻居喜欢晨练，跟着起早打拳；坊间直销藏药，争相去当下线。人到晚年，惜命保健，求医问药，情有可原。千不该，万不该，听风是雨，真假不辨。遭人误导，套路深陷。人云：‘喝风辟谷能减肥’，搭伴进营，绝食七天；人云：‘权健医药祛百病’，串联拼购，预定三年。当局者迷，跟风者颟。可叹私房体己钱，糊里糊涂被人骗。岂能不窝火乎？”
余黯然点首。
窦曰：“其六，今年，汝随老伴去照料儿孙。劳心费神，却并不得好。些许琐事，致婆媳失和，关系趋冷。有此事否？”
余曰：“有。请析因果。”
窦曰：“此乃圄也。圄指监狱。牵强附会，望文生义，说是‘作茧自缚’，虽不严谨，也算对题。老一辈，到晚年，有福不知享；去儿家，干杂务，一副下人样。活累活脏，一手承当。买菜买粮，倒贴解囊。偶有失误，埋怨嘟囔，忍气吞声，不敢反呛。看看他人，山游海逛，反观自己，仆役厨娘。回，怕这份亲情由此断裂；留，怵那道代沟再起浊浪。进退维谷，纠结彷徨。可怜天下父母心，化作无奈泪两行。身陷自找之累，岂能不懊恼乎？”
余泫然泪垂。
窦曰：“其七，这个周末，汝见早先所煮菜粥尚存半碗，不顾酸馊，喝干舔净，权当早餐。待到半夜，腹如刀绞。幸亏老妻扶去医院抢救，才捡回性命。有此事否？”
余曰：“有。请析因果。”
窦曰：“此乃吝也。吝者惜财。视金如命，守财为奴。不舍吃喝，不舍穿用。锱铢必校，毫厘必省。上菜场，捡扒堆的；添衣服，选打折的；想吃肉，挑降价的；想吃鱼，捞不活的。儿子衣着皆名牌，老爹拾荒换外快。女儿口娇点西餐，老娘剩饭就咸菜。别人跨海玩邮轮，自己街边听旧闻；别人欧美逛个遍，自己最远到大连。不是没有钱，只为爱惜钱。忙忙碌碌一辈子，挣钱聚财费脑子，口攒肚挪省票子，积下存款留孙子。似这般惨淡度日，岂能不憋屈乎？”
余幡然而作。再拜顿首曰：“先生所言极是，在下已知罹疾甚矣。请问何术可医？”
窦氏睥睨许久，答曰：“自作自受，外人难除。” 言毕，竟置众人错愕于不顾，离席下楼。唯留啸嚎穿牖而入，曰：“心魔自己招，放下才逍遥，卧听潮起落，坐看云长消。”
2019年1月14日于沈阳